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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8月 10, 2012

人間淨土


人間淨土

在我夢想的淨土中,人們的心中應該充滿著愛的溫柔

鄭天琴





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名著《消失的地平線》,描寫一個充滿神祕色彩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從此「香格里拉」成為世人嚮往的天堂。
人世間真有這樣的世外桃源嗎?

今年一月,我來到深藏在雲南省西北高山峽谷中的麗江,這個自然生態環境優美,多族群文化融合發展的麗江地區,被許多西方探險家譽為「香格里拉」。

我來一探「香格里拉」。

從麗江縣城出發,一路順著山勢往上,沿途兩旁山林碧綠,湖泊清澈,景色如畫。這裡江流開闊平緩,江邊柳林如帶,四周有層巒疊嶂的雲嶺山脈綿延環抱。層層梯田盤繞山坡,與平疇沃野、村落瓦舍相映相連。

車行不到半小時來到太安鄉,鄉內有八千居民;兩千住在山下,其餘分散蜿蜒五十公里長的深山中。鄉政府辦公室海拔已達七千五百呎,山上平均萬呎。居民全部務農,年平均收入八百人民幣。主要的農作物是馬鈴薯、玉米和稻米。全鄉沒有一家餐館,最熱鬧的街就是這條省級道路,通往長江第一灣——虎跳峽。

我先到鄉長辦公室拜會了其他官員、書記、教委,雖說我到中國做義工,幫助貧困山區的兒童受教育,入境隨俗,該拜碼頭則拜碼頭


,該磕頭則磕頭,規矩不可廢。經過他們一番讚譽頌德,與我一再謙讓,我們終於開始工作。
張鄉長換了一部吉普車,發動了十分鐘,連哄帶騙加威脅,這部老爺車才心不甘情不願走將起來。第一站去太安初中——全鄉唯一的中學。老爺車奮勇跳過幾個大溝,穿過稻田小徑到了校門口——我還真小覷了老爺車。

太安初中有兩百多個學生,百分之八十的孩子必須住校。學校宿舍裡雙層鐵架床,上下鋪,約十人一間,非常擁擠。但是比起我在別處學校所見四、五十人的大統鋪,算是比下有餘。殘破的牆,厚厚的稻草鋪的床墊。許多門窗破了,一片片木板釘上了事。地上處處水漬,空氣中彌漫一股霉味。

經過一間廢棄的大屋,裡面到處是小磚頭。校長解釋,這間大屋一年前還是學生的廚房,孩子們帶米來學校自炊。我眼前浮現兩百個小孩,每人拿兩塊磚頭,一個破鍋,忙著升火做飯。整個屋子煙霧彌漫,人聲沸騰。我說:「每天忙著做三頓飯,孩子們還有時間念書嗎?」校長說:「所以學校弄了個廚房統一煮,有的學生從家裡帶米、帶青菜,交給學校統一煮,統一吃。」想到孩子們都有熱飯熱菜,一律平等。稍微富裕的孩子彌補不足的孩子,我大大讚美校長的智慧與德政。

此時一個小女孩恰好返校,我湊上去問她帶些什麼好吃的與同學共享。她打開塑膠袋,是一袋蘋果。校長、老師齊聲請我拿一個,我


湊趣拿起一個,立刻覺得有異,此蘋果表皮似乎很老。我問這是何時採摘,她說去年十月。我一驚,握著三個月的老蘋果……再還給小女孩?太傷她的心了;收下來嘛?我絕對不可能吃。進退兩難,只好往背包塞進去。
此行我代表美國培志教育基金會,目的是來視察當地的經濟狀況,決定是否要幫助當地的農民子女受教育。我告訴鄉長,我們經費有限,暫時只能給三十個名額。

離開太安初中,鄉長帶我去附近的村莊看看。天紅村大約有六百戶居民,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我要求鄉長帶我看看幾戶具有代表性的家庭,以了解當地居民實際的經濟狀況。鄉長帶我爬了一大段山路,到了一個小山頭——王四女家。

四女是獨生女,這在大陸貧農家庭倒是罕事。為了多些勞動人口,農民有三、四個孩子很普遍。一胎化在貧農中是行不通的;一不怕罰款,反正沒錢,政府單位看著辦;二不怕處分,反正農民是個體戶,沒有工作單位施壓。食指浩繁,哪有餘錢上學?沒有書讀,更只有務農一途。如此惡性循環,世世代代都在重複一個噩夢。

所謂四女的家,基本上是用些木板釘在一起的大型木箱。睡房小得只容張木板釘的單人床,床上扔了一條破棉被,陰濕的黃土牆角堆了一堆馬鈴薯。房間小得我無法拍照,得立在門外才能勉強照上相。廚房在睡房的隔壁,是半露天。全家最值錢的就是大灶上的那口破鍋。


四女父母都是苗族,不會講普通話。四女母親靦腆地拿了一塊木頭給我,大小像半條土司麵包。我尷尬地接下,注視著木頭,狐疑地看看鄉長。鄉長說:「鄭女士,這是椅子,請坐。」我拿著木頭,扔不是,不扔也挺沈的,走了一大段路,我是想坐,但坐在這木頭上與坐在地上無異,等會兒爬起來可要經過一番掙扎。我決定坐下,四女母親似乎很高興。客人用了她的東西,賞了臉,她咧著嘴直笑。我坐在「地上」聽著鄉長與四女的父母以土話交談。四女靜站一旁,她去年得了一場大病,沒錢就醫,休學一年,今年重讀五年級,個子比同年級的高大成熟些。

天紅村海拔約三千公尺,空氣新鮮,視野極遠。雖是一月份,卻不寒冷,約華氏六十度左右。遠眺麗江的玉龍雪山,白雪皚皚蓋著山頂,像頂小白帽。湛藍的天空沒有一朵雲,與天特別近,似乎伸手可以觸摸到藍天,山腳下一片無際的草原,牛羊點點散布,這不正是我想像中的「香格里拉」的畫面嗎?為什麼擁有天堂美景的人,卻生活得這麼苦呢?

我繼續坐在地上——也爬不起來。我問四女想不想讀初中、高中、大學。我請鄉長代為翻譯給四女的父母聽,我說:「王先生、王太太,我是代表美國培志教育基金會,我們專門來雲南資助貧窮農民子女讀書,幫助他們讀初中、高中、大學。將來你們女兒畢業後,就能好好孝敬你們養老,你們不必辛苦種田。不過基金會也需要你們與我們互相配合,一定要堅持四女讀書,只要她能讀,我們大家辛苦點,咬著牙一起幫助四女讀書,好不好?」


我坐在地上,仰視這群大人,起初是溫柔勸說,後來因為坐在地上,使不上勁兒,竟然喊得聲嘶力竭。我側目望見一隻小狗,似乎才幾個月大,瘦得皮包骨。我問鄉長,狗吃些什麼?鄉長說:人吃什麼,狗就吃什麼,不外乎是洋芋、青菜什麼的。我心想:「喔,原來狗也可以吃素。」

辭別四女家人,我們又爬了一大段坡,翻了半個山頭,到了松子園小學。這是一個村小,只有一到四年級,大約有三十個學生。兩間教室,一、三年級一班,二、四年級一班。一年級上課時,三年級自修。

孩子們正在四合院中玩,看到我,既興奮又害羞。我一拿起相機,躲的躲,逃的逃,笑成一片。孩子們髒得可以,像一群剛下班的小礦工。有的孩子竟然穿著爸爸的外套,衣長過膝。

當我跨進教室時,室內的昏暗令我一時無法適應,等我回過神時,我呆了。這是一個什麼教室?黃土的地,塊塊土牆殘缺剝落,破舊捲角的書凌亂散置。桌面千瘡百孔,板凳傷痕累累,黑板已磨得泛白,活像張藝謀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的場景,我的淚已無聲無息流了一臉。我隨即換上墨鏡,我必須在鄉長與老師面前掩飾自己,武裝自己。千萬不能讓他們識破我溫情的一面,以免他們利用我的弱點,大開口要錢。基金會在太安鄉只有三十個名額的預算,絕不能改變。


我抹乾臉上的淚,若無其事詢問老師的待遇。兩位老師都是初中畢業,薪資一個月人民幣九十元(約十元美金),需要務農幫補生計。鄉長說,有時一天上課一天休息,讓老師去種田。沒辦法,老師也要過日子呀。在這種情況下,學生的程度如何提昇?
從松子園小學回太安鄉鎮上的路壞透了,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兩旁的山也是禿的,鄉長說這裡的土質壞得連玉米、馬鈴薯都不能種。吉普車時速約一小時五哩,車子顛著、跳著、牛步爬著。我緊緊抓住前面的橫槓,胃腸顛得一節節扭在一起,偶爾被顛得整個人猛然從坐位彈起撞上車頂。剛開始時我還找話說,字字在空氣中跳動,顛得斷斷續續不成句,我決定閉上嘴巴。

一路上我滿腦子浮現的是王四女所謂的家,松子園小學教室裡的黃土泥巴地,孩子們礦工般的髒,我的胸口悶悶地塞滿著內疚。到了太安鄉公所一下車,我說:「鄉長,我們可以再增加十名,湊四十個名額吧。」真險,這段路只走了一小時,三十個名額已變成四十個。若這條路得走上三小時,我們的預算可就爆了。

再回太安鄉已是半年後,這次我帶領十多個義工來驗收成果。視察我們所資助的孩子是否如數收到捐款繼續上學,還是肥了他人荷包。六月的天氣舒適宜人,太安中學的校長像老朋友一樣,熱烈歡迎我們。學生宿舍幾塊破的玻璃窗還是破的,稻草鋪墊仍然泛著霉味。我站在教室的長廊,遠眺終年積雪不化的玉龍雪山,她美麗簡單的輪廓彷彿出自一個孩子的手筆。一切這麼熟悉,像是上個月才來過。


到了松子園小學,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所破舊的土房去哪兒了?我張大嘴,東張西望,只看到一所全新的校舍—兩間教室,兩間老師宿舍。孩子們依舊聚在四合院的小廣場玩,見到我羞澀又好奇。

我請孩子們站在校門口,照張團體照。我拿出半年前的照片請他們指認,孩子們很快地認出了自己。孩子都長大了,可是衣服還是那一套。

一個紮馬尾的女孩,照片中穿一件紅毛衣,現在還是那件髒毛衣,一個男孩照片中穿一件青夾克,現在還是那件髒夾克。一個男孩照片中戴著帽子,半年後帽子還是在頭上。我看看他們,再看看照片;我看看照片,再看看他們。還是這群孩子;還是這麼髒;還是這麼可愛。半年了,他們連個澡也沒洗過,衣服也沒換過。

我趕緊戴上墨鏡。我知道又管不住眼淚了。我說:「孩子們,來,阿姨抱抱,」突然間,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孩子們一哄而散。我失望地急跺腳:「來嘛,阿姨抱抱嘛,」我大聲懇求。

這時,那個戴帽子的男孩很勇敢地過來讓我抱,跟著穿紅衣的女孩也來了。像傳染病似的,突然間孩子們一個個爭先恐後跑上來給我抱。我緊緊抱著這群住在香格里拉的骯髒的小天使,淚,像秋天的落葉掉個不停。


站在一旁的男老師約三十歲出頭,顯得頗為激動。我說:「來,老師,你也來抱抱。」我大步走過去抱著他。他眼眶閃著淚光,手足無措。義工小錚在旁悄悄塞給我一張衛生紙,沿途小錚就是我的及時雨,我流淚時她總是及時解危。
全新的課桌椅、水泥地,兩旁是窗戶,教室光線非常好。教委說我一月的訪問與應允四十名獎學金,給他們很大的啟示。

他覺得一群美國華僑竟能從幾千里外來到這個貧瘠的小鄉村幫助孩子,他們更是要奮發自立。所以他借了三萬人民幣翻建了松子園小學。我感動極了,幾次幾乎脫口想幫他們還一部分債,終究咬緊牙噤聲住了口。

隨後我們去做家訪。和瓊芳初次申請基金會的助學金,我們到她家探訪,以確定她的家境貧窮是真實的,沒有走後門、靠關係拿助學金。到了她家,她與父母正在田裡幹活,鄰居飛奔喚了她回來。瓊芳瑟瑟縮縮地坐在小板凳上,我一問她一答,最後我說:「你錄取了。」

我頭也沒抬,靜默中繼續填寫表格,不知過了多久。半分鐘?一分鐘?我一抬頭,瓊芳的淚像默片中大雨打在玻璃上,無聲無息大片大片流下來。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要多大的壓抑能力,才能淚如雨下而毫不出聲?那一剎那,我對自己的工作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有了更確切的目標。原來我所做的一切是來改變瓊芳,和其他千萬個瓊芳的命運。一個偏遠地區的納西族少女得以上學識字,進而高

中、大學畢業。她的一生不一樣了,她不再重蹈父母的覆轍,做一個文盲的農夫。她可能變成一個經濟獨立的知識分子,照顧她文盲老邁的雙親,進而幫助其他親友與回饋社會。
我們的辛勞本是微不足道,一個孩子一年所需的教育費,每星期少喝杯咖啡就能省下。我們的付出是如此微薄,所得到的回報卻是一名少女無聲抽泣,與她背後整個家庭的希望。值得,一切都值得。不僅值得,有此榮幸成為她人生轉捩點的關鍵,我覺得非常謙卑與渺小。

感謝老天爺賜給我這份機會能夠幫助瓊芳,還有成千上萬個瓊芳,得到每個孩子應得的權利——受教育。我抱著瓊芳,淚珠大顆大顆滾下。

尋找香格里拉;尋找人間最後的淨土;尋找一片沒有戰爭,沒有仇恨的淨土;這樣的尋找,不會停止,多少人從畫面上找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香格里拉」,我也是。但是,走進我的香格里拉——麗江,一度讓我的天堂夢瀕臨破滅;不能相信生活在天堂竟是這麼艱苦。

然後我知道我夢想的淨土,不只是山明水秀;在淨土中,人們的心裡應該充滿了愛的溫柔、分享與祥和。

淨土或許遠在天邊,或許近在咫尺;淨土存在每個人的心中,只待我們用心尋找。掘出深埋內心的愛,自然就會找到那片失落的淨土

我何德何能竟然在麗江的太安鄉找到了。

培志教育基金會網址:WWW.PeachFoundationUS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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