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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8月 04, 2012

故事


  如果你知道一個牧師竟然走到盡頭,需要向心理醫生求
助,你會有什麼反應?願聞其詳?還是搖頭堅不相信?

 其實你的態度跟這個故事多少有些關係的。但是無論如
何,我要開始說這個故事了:


 (一)

 他來找我的那天,我正像這段時日的每一天一樣,例行
的陷在情緒低潮裡。

 想想我的日子吧!近廿年來,天天聽不同的人傾倒垃圾
,內容總是這麼近似:婚變、外遇、暴力、失業、更年期
危機、社會適應不良外表癥候下,卻是這麼深沈的無力
:性格違常、精神分裂、無法癒合的心靈創傷、對人生與
人性的無望。因此,我根本視尼采的超人哲學為放屁。人
其實是渺小卑微可憐的,生命本身便是一個牢籠,人再奮
力搏鬥,也掙脫不出他自己的困境。

 其實我自己的人生還算好。至少比來找我求助的人好太
多。我太太有份非常不錯的工作,挑戰性高,她能力又強
,很被上司器重;而且她很以我為傲,她總覺得我對社會
作出了貢獻,幫助許多軟弱的人;而我們兩個雙胞胎兒女
,一個就讀建中,一個就讀北一女,功課好得不能再好;
總之我們家從很多人的眼光來看,是可羨而不可求的。

 我收入很豐,而且我對社會作出了貢獻。我一天天的扶
助社會上埋藏在陰暗底層的一切軟弱,並且告訴他們:「
你可以突破,你可以!」然後看他們掙扎,告訴我:「我
不能,我真的不能!」日子是一場又一場的循環,烙下種
種軟弱、掙扎、失敗、舊傷新傷的印記。

 我對社會有貢獻?當我情緒低潮時,我覺得這話也是放
屁!我根本對人生對人性沒有答案,所謂的貢獻,不過是
一個心盲領另一個心盲者,讓對方在我身上有一個空虛的
企盼吧!


 (二)

 所以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我直覺的以為他是來跟我傳教
的。來的真巧!我心想,而我立即便看見他頭上間雜太多
已無法隱藏的白髮,並額上的皺紋。我便攏上我的髮,對
他說:「我們都已不再年輕了!」

 畢業頭幾年我們還見過幾次,那時候同學出國前或婚禮
上相聚算是平常事,大家都在安身立命的起頭,沒多大隔
閡。唯獨他汪平,早早便進了什麼神學院,說要獻身傳道
去,雖然同學聚首他是能來便來,但已和我們隔了層世界
似的,話不太投機。汪平在大學時代,便是早為人熟知的
度誠莊敬,讓人一句三字經也不敢當他面講,但他為人誠
懇謙和、挺得人緣,所以他那股對信仰的癡迷,也無人敢
竊笑。不過知道他要去當牧師,還是讓人嚇了一大跳。

 這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在開玩笑嗎?

 後來同學間聚會漸少,汪平也不再出現。不知道從什麼
時候起,我們和大學時代完全切斷了關係,各人在自己人
生中載浮載沈;成功的,總會在報章雜誌看見名字、電視
受訪中看見臉乳;那些再也沒出現的,是否平庸失意,也
就不得而知、純憑猜想了。

 當然,從我心理醫生的觀點,成功平庸與失意的分際未
必盡如一般人。因為我處理過許多立法委員慣性打妻子、
或大學教授有嚴重憂鬱症的例子。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前擺
出來的成功姿態。

 「你這些年過得如何啊?」我拍拍他的肩,按他坐下,
拿隻煙給他隨即想起來他這個聖人是不沾煙酒的,又把煙
放回去,然後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他。在這種情緒低潮
的時刻,出現一個能喚回年輕歲月的人,竟在我心中激起
近似激動的熱情。

 「雅芳好嗎?多久沒同學的消息了!大概大家都害怕我
的職業不敢來找我以免誤會,嘿嘿!你看到昨天台視訪問
那個陸維仁沒有?他外表沒多大改變,一認就認出來了。
我。」
 然後我猛然住口。我驚覺他不是為傳教來,也不是為訪
故舊來,他是來求助的。那種眼神我太熟悉了。空茫像凝
望遠處似的看著我,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有因承受過受創
痛而生出的疲倦。

 他非常疲倦。


 (三)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
息。」當年汪平常拿這段聖經唸給我聽。

 汪平襯衫永遠是那麼潔白、功課永遠是那麼好、個性永
遠是那麼溫和、嘴角永遠掛著笑,他騎著單車來來去去
,在課業與宗教活動間穿梭;與他同寢室的我,是簡直受
不了、又無法不承認他的神聖。

 而我卻是一個浪蕩子。我一直覺得生命茫茫然無所繫,
既無法完全物化的腐敗自己、又找不到純粹的精神價值、
更不甘像汪平一頭栽進宗教信仰活得簡直不像個人。偏偏
在罵信愛情是繫生命的港灣時,卻讓月朋友給甩了。因此
我非常墮落的好吃好喝好賭好色過了很久,幾乎遭到退學
的命運。

 那時汪平睡前總愛唸一段聖經給我聽。如果不是他為人
誠摯謙和,我會一腳踹掉他的聖經。

 「天哪!煩不煩!」我說:「你有點人性好不好?像個
正常人好不好?你為什麼不乾脆成仙去算了?」

 或許是有過這種墮落,使我在成為心理醫生後,深深知
曉沈膩軟弱無法自拔是怎樣一回事。

 後來我終究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完蛋,試圖振作
起來,起碼拿到大學文憑。沒想到竟然從此一帆風順起來
。

 據汪平說,是因為他一直在為我禱告的結果。這答案簡
直讓我想吐血。

 而現在,他如此疲倦的坐在我身邊。

 我深深動了惻隱之心,這個大好人。

 「告訴我你要什麼?」我問。

 他起初沒有說話,只將頭低低垂下。因此我起身去拉窗
簾,遮住初秋明亮的午后陽光,又放了張唱片,是蕭邦的
夜曲,略有點哀傷的音樂。

 當我再回坐,他輕聲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來找你,是
因為我想像個正常人,想多有點人性。」

 「這是什麼意思?」

 「告訴我。」他沈吟了,像是在經歷什麼劇烈交戰似的
,額上青筋一根根突顯出來。「告訴我,」他終究還是說
了:「一個正常人,當他的女兒死了,他會怎麼樣?」

 「你是怎樣的呢?」我反問他。

 他又將頭低低垂下了:「我很想怎麼樣,但是我沒有怎
麼樣!」他的聲音很平靜:

 「為什麼你沒有怎麼樣?」

 「因為我不能。」

 「你的女兒是怎麼死的?」

 「她自殺!」他很快的說。

 他繼續低著頭,聲音仍舊很平靜。

 但我突然明白了這整場悲劇,以及他來找我的原因。


 (四)

 我一直就認為,人最大的苦難乃緣自於生命茫然無所繫
,因而產生出來的意志脆弱及混亂、慾求。這堅固不移的
想法,不僅是因著我諮商協談的經驗,也是因著我曾經驗
過的痛苦。

 所以我尊敬我的母親。她在我父親過世後,憑雙手勞力
支持她的孩子們一個個上了大學,艱苦歲月中我沒聽過她
一聲怨嘆。我知道她一直是從我們身上看見她的盼望。

 因此當年即將退學之際,我念頭中一直不停閃過的是我
母親的臉龐,想像她將如何的傷心,甚至是被摧毀。我是
為了母親,卑躬屈膝的跑去找一個我最痛恨,但也只有他
最有可能的教授,請他PASS我的學分。

 當時我還欠了一屁股賭債。那群賭友們離了牌桌便翻臉
不認人,在我為退學之事耗盡元氣之時,還輪番前來要賭
債,並且吵進宿舍裡來。後來還是汪平出面擔保,向他的
教友們湊了些錢給我。收到那筆救命錢,我幾乎感激得要
掉下淚來。汪平卻唸了節經文:「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
罪,去罷,從此不要再犯罪了。」一下子止住了我的眼淚
。天哪!他真該成仙去。

 汪平就是這麼讓人又恨又惹厭,但也實在是讓人敬愛的
。他的女朋友雅芳卻不是這樣。我怕死了她。

 雅芳長得白白淨淨,衣服整齊得連個皺折也不打,而她
的神情也恰恰像個聖母馬利亞。她比汪平還熱衷於宗教活
動,幾乎沒有時間跟朋友相處。汪平至少在唸聖經時讓我
覺得他簡直不像個人,雅芳是只要一出現,我便感覺全地
遍滿光華,充分顯出我這個人的墮落與污穢。

 在我沈膩吃喝賭色那段期間,雅芳大概是覺得認識我是
件極其不名譽的事,見了我的面,連個招呼也不打。有一
次她和汪平在餐廳吃飯,我端了盤子去找汪平,很不幸的
忘了聖母在場,開場白就是那句每天要講數十次的「他媽
個B!」,結果雅芳當場變臉,臉色又嚴肅又慘白,先跟
汪平說:「他是個罪人。」又轉頭向我:「你應當悔改。
」嚇得我完全忘記我要跟汪平說什麼。

 我知道雅芳竭力阻止汪平作我的朋友,因此有雅芳的場
合我絕不出現。有時候我難免會想,假若汪平與我不住在
同寢室,未曾看見我的掙扎以及我尚剩有的一點點善良,
他是否也會像雅芳一樣,用嚴肅而慘白的神情對我說:「
你是個罪人,你應當悔改。」並跟我劃清界線?


 (五)

 雅芳為什麼沒有來?我很想問他。

 我憑自己的職業敏感度,以及對汪平李雅芳的了解,隱
隱明白了這場苦難的根源。我開始擔心我根本無法幫助他
,甚至我是在助他淪陷。他那正在崩潰瓦解中的、他想嘗
試重建的東西,是我從不相信、極其陌生的領域。

 他為什麼不去找別的牧師幫助呢?

 「聽著,汪平,」我決定開門見山,迫他面對問題癥結
:「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直都是,現在你有大麻煩了,我真心想幫你,但是你得
真真實實的面對我,也面對你自己。」

 「我是想真實,我是想,」汪平站起身來,焦慮的來回
踱步:「但我需要有人幫我整理、幫我面對真實,因為我
心中有一個把關者,每當我貼近真實,他就在我心中跟我
說:『不行!這是罪惡』」

 「那個把關者是什麼?」

 汪平茫然無助的看著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我將身子靠進椅背裡,攤平了雙腿,這是非常舒服的傾
聽姿式,我試圖緩和他的緊張。然後我看見他鬢角的白髮
。天哪!他老得真快!我腦中又浮現了他穿整潔的襯衫騎
輛單車在校內穿梭的樣子。那麼神聖,我常說他簡直不像
個人。現在這聖人站在我面前,因承受巨大創痛而垂垂老
矣,但他卻沒有辦法面對他心中的真實。所以他來找我。
 真實是什麼?罪惡又是什麼?

 汪平停止踱步,站在桌前。他用平板僵硬的聲音開始跟
我述說他女兒的死。

 「她睡前割的腕,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麼作,第二天清晨
才發現,血攤了一床,她的臉已經死灰了。沒有遺書。但
有一本日記,思想很灰色、很悲觀。我一向就知道她不快
樂,初三的女孩,聯考壓力這麼大,怎麼快樂得起來?我
教會每晚都有聚會,很少時間陪她,有時候晚上十一、二
點回來,她還在唸書,我說去睡覺,她回答我說,她會考
不上,我說,多禱告,對上帝要有信心,只要信,人生沒
有渡不過的難關。她說她從小就知道。後來我看她的日記
,我才知道她好希望她的父親不是牧師,這樣她就可以想
清楚了再信。但她現在不能不信,也不能懷疑,因為爸爸
媽媽會罵他,一起長大的長老執事的孩子們也會笑她。她
害怕自己沒有見證,從小到大她表現不好都會被說沒有見
證。她是為好見證而活。她真但願她是個不良青少年,敢
叛逆一切。但她不是,她沒有勇氣。信仰從來沒幫助她,
她感覺不到神。」

 我的眼角溼潤了,幾乎不忍再聽下去。汪平不是我的個
案,他是我的好友,我無法置身事外,不帶感情的作一個
聆聽者。為什麼這麼善良的好人會在人生的中途站遭此創
痛?我看見自己的雙手微微顫起來,因此我違反了自己的
規定,在協談中間抽起煙來。汪平卻仍舊維持著他的姿勢
,一動不動地站在書桌旁邊,雙手抓住桌沿。這是他焦慮
踱步後,一開始說及女兒的死,便停格下來的姿勢。我確
信他女兒的死態,也已在他腦海中停格,永遠揮抹不去。

 (六)

 「你女兒死多久了?」我問。

 「兩年!今天是她的忌日。所以我決定來找你。」

 「但是聽你說起來,彷彿才過去兩個月。」

 「是啊!」他回轉身面向著我,手上抓隻筆,就像抓隻
刀一樣。我不得不去注意這暗含訊息的動作,雖然他自己
未必注意。「其實這事對我而言就像發生在昨天。兩年來
我如同沒有活過。」

 「雅芳呢?她還好吧!她為什麼沒有來?」

 他沈吟了一陣子,回問我:「她很好她比我好得多。
所以,需要談她嗎?」

 「她不知道你來找我,對不對?」

 「她不知道,她也不可能接受。」

 「她使你痛苦嗎?」

 我回想著過去的雅芳。她曾使我難受。她讓我感覺基督
教信仰是用來使一切不信者自慚形穢的。她不願親近我,
更不願意嘗試同情理解我。我很難想像四十歲以後的她,
是如何一種冷峻的外貌。

 其實當年我不止一次問過汪平,他為何喜歡上雅芳?

 「雅芳一直就很完美,你大概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女人,
像雅芳那樣把聖經話語那麼準確的說出來又做出來的了!
沒有人能反駁她,也沒有人敢反駁她。她從來不會軟弱跌
倒。當我想終生作一個牧師服事上帝時,我就想,我應當
娶雅芳這樣的女子,她一定能幫助我。其實,若是我們的
女兒沒死,我們之間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汪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讓窗外的光線直射進來,我才
注意到漸近黃昏,已沒有午后陽光的刺目,現在正是最舒
服的亮度。「我怕黑暗,」汪平說:「這兩年只要一到晚
上,我便感覺受不了的抑鬱。」

 「她使我痛苦嗎?」汪平嘆口氣,坐到我身邊:「你問
得對。談開來是好的。我不能迴避談雅芳。」

 汪平比初來時情況好得多。我的意思是,他預備要談他
一開始不敢面對的「真實」。我想,這兩年來他從沒這麼
作過甚至我懷疑他這一生都沒這麼作過。

 「雅芳很會教導,她總是那麼清楚的指示出聖經的原則
。年輕的教友若交上不信主的異性朋友,她會快快的阻止
,說:『信與不信不能同負一軛』;女人個性太強,她便
勸:『作妻子的要順服自己的丈夫』;男人事業心太強,
教會的服事不夠投入,她定然告誡:『不要貪戀世界,這
些在天國是不被記念的。』有些教友是聽勸的;有些則不
,他們便離開教會不知去向;雅芳對其他教友解釋:『他
們的心被撒但奪去了,福音的種子在他們身上,有如在硬
土、荊棘地沙土上。』

 汪平突然思路中斷,問我:「我說的這些術語,你聽得
懂不懂?」

 「當然懂得,你大學不是常唸給我聽、跟我講這些大道
理嗎?」

 我們都回想起過去那段同寢室四年的歲月,便相視而笑
;一股溫馨的情誼在我們之間瀰漫。現在那些讓我想翻桌
子吐血的討厭說教,回想起來都變成十分的可愛,因為入
社會後,我終於體會到真心朋友難覓,而這個汪平,當年
真心想幫我。

 「我當然也是聽得懂雅芳在說些什麼。」汪平說:「並
且一直欣賞著她這特點。但是女兒死後,一切都變了。
」


 (七)

 「我覺得我們需要開燈。」汪平站起身來。但他找不到
電燈開關,因為它藏在我的檔案櫃後邊。我幫他燃了燈,
是那種非常溫馨的暈黃。然後我打電話回家稟報不回去晚
飯。亂了一陣,重又坐定。

 「黑暗中我無法敞開,」汪平說:「那天早上,是我第
一個發現她的死。我起來晨禱,發現她還沒上學,敲門喚
她,未應,以為自己搞錯了,隨手開門一看,幽暗中躺著
一個人,又喚她,才看見血泊。」

 汪平重又痛苦起來,雙手抓住自己的髮,將臉埋在大腿
上。

 「雅芳呢?」我嘗試移轉他的話題:「雅芳也看見了嗎
?」

 「她隨後便看見了。她號啕痛哭,責怪女兒傻,一邊哭
一邊說:『我不是告訴妳,多禱告就沒事了嗎?妳就是不
相信,妳不相信,上帝怎麼能幫助妳呢?』她痛苦的扭曲
著身體,扭曲著臉,使人擔心她會因這場痛苦而死去。我
比她冷靜,我說:『這事得找警察處理。』雅芳馬上跳起
來說:『不行!不能讓警察知道、不能讓教會裡的人知道
,牧師的女兒自殺,這太沒見證了。』我說:『這事總是
要處理,自殺不同一般病故,不能隨便開死亡證明書。』
雅芳仍舊執意不肯。後來她看見女兒的日記,竟一聲不響
的把它燒了,等我發現,只剩下一堆灰燼。」

 「你知道嗎?」汪平說:「我真的親眼目睹雅芳的痛苦
,當時我馬上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堅強、否則我們家會立時
毀了。也因此,我對後來的雅芳的表現,完全的無法理解
。這是我們之間開始出問題的原因。雅芳一直抗拒讓警察
、教友們知道這事,所以一直到下午,我才終於不顧一切
的報了警。警察法醫來了以後,雅芳進臥房不肯出來,我
告訴他們她傷心過度無法承受。他們倒是滿能理解。隨後
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當時我答得很快,事後才發現,這
些問題是這麼的沈重,這麼的打擊我,我至今仍無法站起
來,我被打敗了,我崩潰了。」

 「是什麼問題?」

 「他們問我:『女兒死前有沒有徵兆?』我說:『有,
她抑鬱。』『有沒有嘗試開導她?』『有,我們帶她讀聖
經禱告,叫她要有信心。』『才十四、五歲的孩子,怎麼
懂呢?信教是很深的,我太太五十多了,我看她還信不大
通呢?』法醫對我說:『信教要有慧根。』『你們夫婦平
常在作些什麼呢?』警察問。我說:『牧養教會,堅定人
的信心;並領人歸主。』」

 汪平流淚了,兩行眼淚汩汩流下,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我從來沒看他哭過,他需要冷靜一下,因此我讓他盡情的
渲洩,還拿紙巾給他。

 窗外天色已全然黑暗。黑夜,對病危的人是一場生死的
交戰,對脆弱的人也是一場心靈的交戰。多少人在夜闌人
靜,深深悟得人生或早或晚,總會走到盡頭。

 從盡頭處再爬起來,需要的是怎樣的一種力量呢?


 (八)

 「女兒一週內便入斂安葬。追思禮拜上絕口不提是如何
死的。詩歌唱的是『安穩在耶穌手中』。其實,」汪平抬
頭看我:「我不知道一個人自殺而死能不能進天國。我現
在對一些以前我認定的事已經起了疑惑。我有什麼資格斷
定這個人是沈淪不配蒙拯救的呢?譬如我,她是不信者,
還是信心薄弱者?聖經上說:『叫一切信他的,不致滅亡
,反得永生』。我們便用信與不信,一刀切開天堂與地獄
。」汪平重又站起身來,焦慮的來回踱步:「啊!這困惑
我只能來找你,我只能找你,因為一個牧師是不被允許跌
倒的。什麼叫作信?什麼叫作不信?我女兒是信還是不信
?你是信還是不信?我呢?」汪平停在我面前問我:「我
現在是信還是不信?」

 「雅芳和你的會友們認為呢?」

 汪平頹然倒進他的椅子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凝視他前面的地板,彷彿地板上刻了字似的,一個字一
個字慢慢唸道:「女兒自殺死去的消息馬上全教會都知道
了。起初大家都來安慰我們。雅芳將女兒房間封鎖了。她
仍很哀傷,一勁兒哭,喊著『可恨的聯考!我可憐的女兒
啊!』看雅芳那樣的哭,沒有人不動容的。我也掉淚。但
我花了很多時間善後,雅芳是一點也不能作。

 「女兒安葬以後,一切彷彿是恢復了平靜,我卻終於在
此時崩潰瓦解了。我不能服事、不能禱告;我怨恨上帝,
祂可以阻止這件事發生,祂可以的。但祂為什麼不?我承
認我們對女兒有疏忽,但我們不應當受到這樣懲罰,上帝
不公平。我寧願自己像一個佛教徒那般宿命,一切以緣以
命來作解釋,至少我沒有怨怪的對象,但是,我相信有上
帝,我相信上帝的大能與慈愛,因此我恨祂、我不能原諒
祂,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汪平激動的吶喊。我實在無法把此時的他與大學時代的
他作任何聯想,不僅是因著他對信仰的不再恭順,也是因
他的這種情感喧洩方式。

 但是我卻感動得眼眶蓄滿了淚水。因為我發現在這整場
創痛中,他從沒有否定過上帝的存在,他對上帝並不冷漠
;從我的角度來理解,這是何等堅固無法搖撼的信心啊!
儘管他或雅芳或他的會友們並不這樣想!


 (九)

 「我無法控制自己繼續頹廢下去。」汪平激動很久以後
,才平復下來,重又敘述下去:「會友們一開始忍耐著,
後來就無法忍耐了。有些刺耳的話在我們背後傳說著,諸
如『一定是牧師犯了很嚴重的罪,上帝在懲罰他們。』『
牧師平日對小孩一定十分嚴苛沒有愛心』,及『牧師、師
母感情不睦』等等。我是一點不想管這些謠言,也沒有心
力去管的,但雅芳受不了,她開始逼我堅強起來。她唸許
許多多的聖經給我聽,又為我禱告求神使我堅強起來,但
我一點也不能受安慰,我覺得她在指控我,在要求我;可
是我又不能反駁她,因她說的都是對的,而且她作到了。
天哪!為何她作得到?為什麼。?」

 「會不會是因為她根本無法面對你所謂的『真實』、所
謂的『犯罪』?那是她的禁忌,任何指向禁忌的企圖,都
在潛意識中被她排開。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如何解釋女兒
的死?」

 「她說是聯考害的,這世界是墮落了,基督徒在其間只
能受苦,聯考就是一個證明;現在女兒終於離開這個世界
,可以不用再受苦了!」

 這倒是蠻能自圓其說的。所以她能堅強起來了。現在我
也開始憐憫起她來。她是如何努力的呵護著她的信仰,不
讓它像汪平一般的崩潰瓦解啊!

 「我在雅芳的逼迫下仍舊繼續牧會,站講台傳信息,偽
裝喜樂的心,但我的心一天天枯竭下去。這種偽裝是何等
大的煎熬啊!終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跟雅芳劇烈的
爭吵。我說:

 『為何我必須要假裝堅強?我根本就是怨恨上帝。』

 『你是作牧師的,怎麼可以怨恨上帝?這是罪,不討上
帝喜悅、不榮耀上帝的,女兒自殺已經很沒見證,現在你
又這樣,我覺得很羞愧。』

 「一聽到這裡,我便不可遏止的大聲擊打著桌子:『見
證、見證,妳知不知道是我們逼死了我們的孩子?她才十
五歲,她對信仰能體會多少?我們卻要她背她根本背不動
的軛、作見證。上帝榮耀有多大,豈在乎一個孩子的見證
?現在妳又來逼我。我看妳真正在乎的是妳自己的榮耀。
』

 「沒想到雅芳聽完我的話,竟像發了瘋似的撲上來抓我
的頭髮,像要咬掉我的肉似的緊咬著她的牙齒,從牙縫裡
擠出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從那個時候到現在,雅芳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我曾
經嚐試挽回,我知道我作錯了,我在她還沒有預備好的時
候跟她說那些連我也覺得錐心刺骨的話,我何嘗有勇氣承
認是我害死了孩子?教會流言出現,我們已夠苦的,何忍
再彼此傷害?

 「但是太晚了!雅芳承受不住,她受到永難縫合的創傷
。我們真如流言所說旳,成為一對感情不睦的夫妻,不過
,雅芳掩飾得很好,她可以在會友面前作到讓人察覺不出
來。她這麼在乎見證,一定會盡一切力量掩飾,正像她曾
企圖掩蓋女兒的自殺一樣。

 「後來這一年,雅芳仍舊不停止的努力地迫我振作,她
用當眾禱告、讀聖經、作見證、給會眾勉勵的方式,讓我
知道我應當堅強起來;雖然她與我單獨在一起時是連話也
不說。

 「漸漸的我就麻木了。我終於明白,要把信仰變成教條
,原來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難道過去我也是這樣的嗎?
難道我傳遞的信仰,早失去了予人以安慰、盼望的內容,
只剩下一則一則標準答案?我傳遞的信仰,到底造成多少
會友的痛苦│他們作不到,卻無法也不敢承認,只好在教
會時是一個樣子,出去外面又是另一個樣子,變成了雙面
人。正像我現在一樣。」

 說到了這裡,汪平看著我,訝異的說:「我是在這時候
想起你來。我想起大學時,你老是跟我咆哮:『你活得像
個人好不好?你有點人性好不好?』我想念你,我覺得我
需要找到你,我只能跟你說這些話。你看,我跟你說了這
麼久,你沒有給我一句教訓,沒有給我一個答案。真好!
真好!」

 汪平的聲音又哽咽了:「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些,
真的,我不能,兩年來我沒說過。什麼是真實?我告訴你
,我恨雅芳,我真的恨她。我恨上帝!我恨她。」


 (十)

 「我常作一個夢,」汪平問我:「你解不解夢?」

 「解的。」我說:「是什麼夢?」

 「夢見一個女人,我總是在她面前哭,單獨的沒人看見
的。在夢境裡,她有時候什麼也不作任我哭,有時候就拿
手環住我的頭;而我知道她也是死過一個兒子的。因此我
就大聲盡情的哭,有時就哭醒了,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可
是醒來以後,會舒服輕鬆一陣子。」

 「在你認識的人中間,有沒有這樣的女人呢?」我問。

 「沒有!沒有!」汪平邊思索邊搖著頭。

 「但這個夢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教
會曾來過一個徬徨無助的女人,還背了一個不滿週歲的孩
子。她是船員的妻子,丈夫出海遇到颱風,船失蹤了。她
連等了幾天都沒有消息,著急得不得了,經過我們教會就
跑了進來。當時教會只開了一個小門,裡面空蕩蕩的沒有
人,只有我和雅芳,雅芳聽她說了很久,她也是邊講邊哭
,像夢裡的我一樣。後來雅芳送她出門,頻頻勸她要有信
心。

 「隔些天後,雅芳就又去看她│光憑這點,你絕不能說
雅芳沒有愛心│但是雅芳回來後不大高興,她說那女人什
麼都願意拜,只要找回她的丈夫就好。『這怎麼行呢!』
雅芳說:『功利式的信心,是不會討上帝喜悅的。她不能
又拜真神又拜假烊平說:「你那時候對我的感覺,一定就像
我現在對雅芳的感覺一樣。唉!」

 還是不一樣的,我很想說,雅芳那時視我為罪人,跟我
劃清界線,而你卻終究是在最後一刻為我擔保,救了我。
但我沒說,我從來不想讓他知道我不喜歡雅芳,過去是這
樣,現在更必須如此。

 「其實那時候我何嘗不想像你們一樣,有一個堅定的信
仰?對人生茫然真的是很痛苦的!但我就是信不進去,我
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你們是那麼容易的事,對我會是這麼的
困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為我的母親活,母親死後,我
為我的妻兒活,為我的事業活,為一個個來找我求助的人
活。但我現在走到了盡頭,我需要信仰,但我仍舊信不進
去。」我說。

 「而我卻怨恨我的神!」汪平反問我:「你覺得,我們
兩人誰比較接近上帝?」

 「你!」我說。

 「不,是你!」汪平說。


 (十一)

 我一直就覺得自己是個相當不錯的心理醫生,因為我這
麼多年以來,一直沒把「幫助人」淪落成為一種職業,我
憐憫人的心從未曾死去。很多我的個案都成為我的朋友,
我伴隨他們搏鬥,與傷痕、與性格缺陷、與無望的人生、
與熬不過的難關一一搏鬥。也因此,我才會在我的人生的
顛峰,預見我人生的虛空。我可以將一切潛藏的問題分析
得一清二楚,但我無法幫助別人與自己徹底掙扎出來。在
這麼多人並在我自己身上,我看見生命是殘缺不全旳,人
無力修補。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汪平的問題我更無從幫助,他所堅信
的關於人、人生、死亡永恒的種種答案,是如此神祕的一
種東西,我從未跨越進去過。

 而他整個剖白自己的過程,卻是如此震撼著我。那些他
以前那麼堅信不可搖撼的東西,正逐一的摧毀,而我感覺
得出來,有一個核心是他死守不放的,就是上帝本身。他
怨恨上帝,但他相信有上帝,所以他痛苦。他需要在摧毀
中重建,這既耗時又耗工,而且危險。所以雅芳與他的會
友們不能容忍。

 儘管我愛莫能助,但我多希望他能重建起來。

 否則,我的答案又在那裡呢?

 「所以,你這些年過得並不好?」汪平問我。

 「不,應當說是飛黃騰達。我只不過是預見了人生的結
局。」

 「這種人少見。」他說。

 「是啊!總是活得比別人辛苦。」

 「我現在比較能了解你的處境了,真的!」汪平說:「
以前我總是不明白。現在我自己沈溺進無法自拔的軟弱中
,我漸漸便看見了一些過去我未曾看見的東西。譬如你,
從前我看見的是你的墮落需要悔改,但我現在明白,你那
時實在是很茫然的;又譬如那個船員的太太,當時只看見
她在抓一切可拜可求的神明,現在我也明白了她當真的是
完完全全的徬徨無助。」

 汪平向我揮著拳,幾乎是憤怒的控訴雅芳:「她的信仰
一直不處理最真實的人性,只單單表白超然真理,真令人
憎厭;她不能單單期待一個人僅只透過信仰呈現神性的那
一面,我是人,我有人性,她需要接納人就是人。這才是
真實。」

 「但真實往往最貼近深淵,或許用你們的說法,貼近罪
惡。」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說:「這話你自己幾個小時前
才說過。」

 汪平從對雅芳的控訴中愕然的醒轉回來,他訝異的望向
我。

 「你彷彿才在人性面前睡醒,而我已與人性奮鬥了十多
年。你知道人會陷在仇恨中,喜歡仇恨、需要仇恨無法自
拔嗎?你知道人性當中有一種對權力永不滿足,想吞吃全
世界的慾望嗎?為什麼丈夫會慣性毒打妻子?為什麼父親
要強暴女兒?為什麼人會沈溺賭與毒」。

 汪平仍舊訝異的望著我,我方才發現我言語表情的激動
,我已不知不覺從位子上也站了起來。我們倆正面對面站
著。

 「深淵有力量,要把人性最殘缺不全的部分引逗出來,
人總是無力抗拒;所以才有心理醫師。可是我跟你說,我
能作的還是這麼有限。所以我才會預先看見了人生的盡頭
。有沒有另一種超越的力量,將人性中的善引逗出來,甚
至超越美善的極限,比美更美,比善更善?」

 「天哪!現在的你比我更像牧師!」汪平喃喃自語:「
是荒謬?還是幽默?」


 (十二)

 汪平離去的時候已是夜半。妻打過電話來問。

 這天是他女兒的忌日,他上墳後過來我這裡,而他回去
以後,仍舊要面對他與雅芳之間亟待解決的問題,他無法
逼雅芳面對真實,正如雅芳無法逼他不去怨恨神、並怨恨
雅芳。他信仰的重建,仍是一條漫長的路。

 我早說過,我幫不上他的忙。我只能把隱藏不明的分析
成真實,把真實的分析得更真實;人性的突破與超越,我
能作的本就有限,遑論鼓勵他重建那神祕我未曾體驗過的
信仰!

 「能跟你談,真好!」汪平走前說。

 「你在急難時會想到我,真好!」我也回答他。

 「對了!」他臨出門前,我攀住他的肩說:「那個你夢
中的女人,我想,是你對雅芳的期待。」

 「或許是吧!」他說。

 汪平後來怎樣了呢?

 他申請到一年的休假,終於可以暫時停止作「雙面人」
的痛苦,好好的重整他的信仰。重整的過程,歷時漫長而
艱辛。

 而我相信他一定會成功。因為他自始至終相信上帝存在
,這對我而言是個了不起的信心。我也需要他成功。因為
我跟你說過,我已走到人生盡頭,我在等一個答案。

 他跟雅芳之間的破裂關係,則是更漫長艱辛的一場奮鬥
了,因這牽涉到雅芳。雅芳是另一個故事。

 很久以後,我收到汪平一封短短的信,信上說:「那個
夢中的女人,不是雅芳,是上帝,祂像母親般接納了我的
一切不幸、軟弱與痛苦,並我的罪。祂是死過一個兒子,
為我一切不幸、軟弱、痛苦與罪惡而死。我需要認識這個
夢中的女人﹐認識上帝的接納與饒恕並祂的愛是深到什麼
程度。只有這樣,當我想及我女兒的死,我才有辦法原諒
我自己。」

 我相信他走得出來,我相信。

 至於你,聽完這個故事,是什麼反應呢?

 你的反應,也是另一個故事。


後記:

    這篇小說是前陣子小說版刊登的「活著,在中年」的
前集。

    這篇小說,在基督教界曾引發一場轟動,因我嘗試描
述存在於基督徒心中,因聖靈而有的神性,與天然人性之
間的衝突掙扎。

    其實我相信在佛教徒當中,也有類似的人性掙扎。

    並且我相信以虔敬壓抑掉的人性的真實面,最終會透
過危機與苦難而傾倒出來。

    活出信仰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人生艱難,特別
是當永恆與現世產生出一種張力,人內在的新生命與軟弱
的罪性產生衝突的時候,那種在困境,疑惑,掙扎,恐懼
,憤怒中,向著神誠實的哀告,是遠比教條要更叫人感動
的。上帝是軟弱者的上帝,自以為剛強的人總是會遠離祂
,這是十字架的奧秘。

    這故事和「活著,在中年」一樣,不是真人真事,但
類似的事件,一直在我周圍的人身上班演,寫下它,無非
是有著自我提醒的意思吧!

    很願意跟大家討論這篇小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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