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e

星期二, 8月 07, 2012

桂花樹



    從有記憶以來,家裡的院子裡就有一棵桂花樹,每年秋天一到,整個院子就

>    會飄起陣陣淡香味。最記得小時候的一個畫面就是公公老愛站在樹下拎著一

>   杯水在那兒漱口,然後口裡念念有詞的不知道說些什麼,我老以為那棵樹會

>   跟他聊天。

>   我是跟著祖父母長大的。毋庸置疑,我就是家裡的小祖宗。由於公公是一位

>    將軍,家裡的副官封我為「將軍的將軍」。由此可知我那一生在戰場出生入

>   死的公公,是如何地拿我無可奈何。

>   有一年一位李先生當選當年的副總統,到一些黨國元老家拜會,碰巧我放學

>    回家看到一堆黑車子離開家的巷子,我跑回家問副官又是誰來了?然後看到

>   桌上一個牛皮紙袋,我二話不說就拆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內容為何,就

>    聽到一聲雷聲響起。公公大發雷霆的斥責我的行為,我以為他是罵我亂拆他

>   的東西,沒想到他竟然說我把他的牛皮紙袋拆壞了,那個袋子是可以再使用

>    的。然後就一陣什麼浪費國家資源啦,不愛惜東西的名號全給我套上。

>   我備感委屈的哭了起來,不過就一個破紙袋嘛,他說得好像犯下滔天大罪?

>    我不只哭,還從樓下哭到樓上給我婆婆聽,再從樓上哭到樓下的房間,然後

>   再遵照八點檔的劇本,把房門反鎖起來。公公罵得越大聲,我就哭得越歇斯

>    底里。當時大概整條巷子都被我們祖孫的二重奏給淹沒了。之後慢慢的聲音

>   小了,我把耳朵挨著門板朝外聽,屏息間聽到公公走近我的房門,故作輕鬆

>    的說:「袋子裡頭不就一張照片嘛,有什麼好看的?那麼醜!要就給你嘛!

>   何必把我的位子給拆壞了呢?」說畢,我就瞧見一張八開大的臉從底下門縫

>    給塞了進來,上面寫著,詠堯同志惠存,登輝敬上。

>   公公十四歲就進了軍校,以後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幾度死裡逃生,可以說一

>    生都奉獻給了國家。老來過著半退休的生活,也仍是一概與俗世無爭的氣魄

>   。如果你問他最喜歡的歌是什麼?他可能會回答你他唯一知道的通俗歌「綠

>    島小夜曲」,如果問他會唱什麼歌?那他一定毫不思索的回答你「黃埔軍校

>   歌」。而這種耿介近幾可愛的個性,也會表現在一些不那麼恰當的場合。只

>    要是任何婚喪喜慶找他主持,他的致詞內容一定可以跟民族大義扯上關係。

>   就像我每一次去大陸拍戲,離家前跟他辭行,他一定會語重心長的叮嚀「這

>    一趟你去大陸,是身負重任,兩岸的和平就全靠你了!」

>   我從來沒有想過公公也會有老的一天。曾幾何時他不太大聲說話了,連路都

>    開始懶得走,坐在那一張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慢慢的連飯也不肯自己吃

>   了。看著他如此氣若游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他跟前逗他,要他猜我是

>    劉若玉還是劉若英?然後逼著他說他最愛的就是我。早些年我在外頭受了委

>   屈,就會靠在他胸前,跟他告狀說有人欺負我?然後要他拿槍替我斃了他們

>    !他會含含糊糊的回答說:「好!好!好!」可是後來,他的眼睛只看著遠

>   方,嘴裡唸的常只是一些大陸老家的人、事、物。越後來又或者乾脆完全不

>   說話了 。

>   身體虛弱的公公進進出出醫院好幾回,直到那一天我正在參加舞台劇記者會

>    ,接到消息醫生送他進了加護病房。當我再見到他時,他的全身已經插滿了

>   管子。第一次,我聽到醫生不是對我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第一次

>    ,我聽到醫生對我說:「如果可能的話,家屬請不要離開醫院,怕通知不及

>   」。第一次,我聽到婆婆用一種幾近哽咽的語氣求醫生,希望能至少撐到兒

>    孫到齊。也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感覺到公公會永遠的離開我。

>   在加護病房的那幾個夜晚和白天,我仍然需要工作,我隨身帶著行動電話,

>    每到一個地方就急著確定電話一定收得到。每一次鈴聲一響起,我的心跳就

>   幾乎要同步停止。一直要到對方的聲音正常的出現我才能回過神來。每次收

>    工衝到醫院,看到婆婆還坐在外頭念經,我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正常的呼吸。

>   漫漫的長夜或者跟婆婆一起禱告,或是回憶公公的點點滴滴。等到加護病房

>    會客時間一到,我們進去,圍在他身旁螢幕上的數字就掉落一點。那一點點

>   ,就如我的心被刮掉一塊般。婆婆要我給他唱歌,我依偎在他耳朵旁唱綠島

>    小夜曲,卻怎麼也唱不準音。他倒也像是喜歡的點了點頭。我撲在他的身上

>   哭了起來,第一次,他沒有話語安慰我..。

>   就在那幾天中,家裡人告訴我,院子裡的那棵桂花樹,那棵跟我公公聊了一

>    輩子天的桂花樹枯死了。八月二十二號上午十一點多,他終於不願意再跟機

>   器作戰了。螢幕的畫面歸零。

>   過了幾天,在替公公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用過的牛皮紙袋,上頭寫

>    著「劉若英小朋友收」。旁邊公公還用毛筆附加寫上,「替若英孫女保存之

>   郵票民國六十八年」。我都忘了自己曾經收集過郵票。打開來看,全是一些

>    完完整整一套一套的舊郵票,還有幾張我在讀幼稚園時老師發的只有手掌大

>   般的上頭印著「獎」的紙片。所以將軍公公畢竟不是無時無刻只有民族大義

>    ,孫女也是很寶貝的。望著這幾個簡單的毛筆字,我彷彿不意窺見他堅毅的

>   軀殼裡那柔情的心靈。而牛皮紙袋,每一個珍惜使用的紙袋,原來可用來包

>    裝他無微不至的心意。我帶著這份再珍貴不過的牛皮紙袋走出門,看見那棵

>   確已枯掉的桂花樹,竟聞到撲鼻的桂花香。只是,今年滿溢的香氣不再出自

>    院子的桂花樹,而是從更深更遠的地方飄過來,穿過千山萬水,從我公公所

>   在的地方飄過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