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8月 07, 2012

「車票 」


「車票 」
我從小就怕過母親節,
因為我生下不久,
就被母親遺棄了。

每到母親節,
我就會感到不自然,
因為母親節前後,
電視節目全是歌頌母愛的歌,
電台更是如此,
即使做個餅乾廣告,
也都是母親節的歌。

對我而言,
每一首這種歌曲都是消受不了的。

我生下一個多月,
就被人在新竹火車站發現了我,
車站附近的警察們慌作一團地替我餵奶,
這些大男生找到一位會餵奶的婦人,
要不是她,我恐怕早已哭出病來了。

等到我吃飽了奶,
安詳睡去,
這些警察伯伯輕手輕腳地將我送到了新竹縣寶山鄉的德蘭中心,
讓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傷腦筋。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小時候只知道修女們帶我長大。

晚上,
其他的大哥哥、大姊姊都要唸書,
我無事可做,
只好纏著修女,
她們進聖堂唸晚課,
我跟著進去,
有時鑽進了祭台下面玩耍,
有時對著在祈禱的修女們做鬼臉,
更常常靠著修女睡著了,
好心的修女會不等晚課唸完,
就先將我抱上樓去睡覺,
我一直懷疑她們喜歡我,
是因為我給她們一個溜出聖堂的大好機會。

我們雖然都是家遭變故的孩子,
可是大多數都仍有家,
過年、過節叔叔伯伯甚至兄長都會來接,
只有我,
連家在那裡,
都不知道。

也就因為如此,
修女們對我們這些真正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特別好,
總不准其他孩子欺侮我們。

我從小功課不錯,
修女們更是找了一大批義工來做我的家教。

屈指算來,
做過我家教的人真是不少,
他們都是交大、清大的研究生和教授,
工研院、園區內廠商的工程師。

教我理化的老師,
當年是博士班學生,
現在已是副教授了。

教我英文的,
根本就是位正教授,
難怪我從小英文就很好了。

修女也壓迫我學琴,
小學四年級,
我已擔任聖堂的電風琴手,
彌撒中,
由我負責彈琴。

由於我在教會裡所受的薰陶,
所以,
我的口齒比較清晰,
在學校裡,
我常常參加演講比賽,
有一次還擔任畢業生致答詞的代表。

可是我從來不在慶祝母親節的節目中擔任重要的角色。

我雖然喜歡彈琴,
可是永遠有一個禁忌,
我不能彈母親節的歌。
我想除非有人強迫我彈,
否則我絕不會自已去彈的。

我有時也會想,
我的母親究竟是誰,
看了小說以後,
我猜自己是個私生子。

爸爸始亂終棄,
年輕的媽媽只好將我遺棄了。

大概因為我天資不錯,
再加上那些熱心家教的義務幫忙,
我順利地考上了新竹省中,
大學聯招也考上了成功大學土木系。

在大學的時候,
我靠工讀完成了學業,
帶我長大的孫修女有時會來看我,
我的那些大老粗型的男同學,一看到她,
馬上變得文雅得不得了。

很多同學知道我的身世以後都會安慰我,
說我是修女們帶大的,
怪不得我的氣質很好。

畢業那天,
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來,
我的唯一親人是孫修女,
我們的系主任還特別和她照相。

服役期間,
我回德蘭中心玩,
這次孫修女忽然要和我談一件嚴肅的事,
她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
請我看看信封的內容。

信封裡有二張車票,
孫修女告訴我,
當警察送我來的時候,
我的衣服裡塞了這兩張車票,

顯然是我的母親用這些車票從她住的地方到新竹車站的,
一張公車票從南部的一個地方到屏東市。

另一張火車票是從屏東到新竹,
這是一張慢車票,
我立刻明白我的母親應該不是有錢人。

孫修女告訴我,
她們通常並不喜歡去找出棄嬰的過去身世,
因此她們一直保留了這兩張車票,
等我長大了再說。

她們觀察我很久,
最後的結論是我很理智,
應該有能力處理這件事了。

她們曾經去過這個小城,
發現小城人極少,
如果我真要找出我的親人,
應該不是難事。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見一次面,
可是現在拿了這兩張車票,
我卻猶豫不決了。

我現在活得好好的,
有大學文憑,
甚至也有一位快要談論終生大事的女朋友,
為什麼我要走回過去,
去尋找一個完全陌生的過去?

何況十有八九,
找到的恐怕是不愉快的事實。

孫修女卻仍鼓勵我去,
她認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
沒有理由讓我的身世之謎永遠成為心的陰影,
她一直勸我要有最壞的打算,
既使發現的事實不愉快,
應該不至於動搖我對自己前途的信心。

我終於去了。
這個我過去從未聽過的小城,
是個山城,
從屏東市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
才能到達。

雖是南部,
因為是冬天,
總有一家派出所、一家鎮公所、
一所國民小學、一所國民中學,
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在派出所和鎮公所裡來來回回地跑,
終於讓我找到了兩筆與我似乎有關的資料,
第一筆是一個小男孩的出生資料,
第二個是這小男生家人來申報遺失的資料,
遺失就在我被遺棄的第二天,
出生在一個多月以前。


據修女們的記錄,
我被發現在新竹車站時,
只有一個多月大。


看來我找到我的出生資料了。

問題是:
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母親幾個月以前去世的。


我有一個哥哥,
這個哥哥早已離開小城,
不知何處去了。


畢竟這個小城,
誰都認識誰,
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員告訴我,
我的媽媽一直在那所國中裡做工友,
他馬上帶我去看國中的校長。


校長是位女士,
非常熱忱地歡迎我。

她說的確我的媽媽一輩子在這裡做工友,
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
我的爸爸非常懶,
別的男人都去城裡找工作,
只有他不肯走,
小城做些零工,
小城根本沒有什麼零工可做,
因此他一輩子靠我的媽媽做工友過活。


因為不做事,
心情也就不好,
只好借酒澆愁,
喝醉了,
有時打我的媽媽,
有時打我的哥哥。


事後雖然有些後悔,
但積習難改,
媽媽和哥哥被鬧了一輩子,
哥哥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後,
索性離家出走,
從此沒有回來。


這位老媽媽的確有過第二位兒子,
可是一個月大以後,
神秘地失蹤了。


校長問了我很多事,
我一一據實以告,
當她知道我在北部的孤兒院長大以後。


她忽然激動了起來,
在櫃子裡找出了一個大信封,
這個大信封是我母親去世以後,
在她枕邊發現的,
校長認為裡面的東西一定有意義,
決定留了下來,
等他的親人來領。


我以顫抖的手,
打開了這個信封,
發現裡面全是車票,


一套一套從這個南部小城到新竹縣寶山鄉的來回車票,
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長告訴我,
每半年我的母親會到北部去看一位親戚,
大家都不知道這親戚是誰,
只感到她回來的時候心情就會很好。


母親晚年信了佛教,
她最得意的事是說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錢人,
湊足了一百萬台幣,
捐給天主教辦的孤兒院,
捐贈的那一天,
她也親自去了。


我想起來了,

有一次一輛大型遊覽車帶來了一批南部到北部來進香的善男信女。

他們帶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
捐給我們德蘭中心。


修女們感激之餘,
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們合影,
我正在打籃球,
也被抓來,
老大不情願地和大家照了一張像。

現在我居然在信裡找到了這張照片,
我也請人家認出我的母親,
她和我站得不遠。

更使我感動的是我畢業那一年的畢業紀念冊,
有一頁被影印了以後放在信封裡,
那是我們班上同學戴方帽子的一頁,
我也在其中。


我的媽媽,
雖然遺棄了我,
仍然一直來看我,
她甚至可能也參加了我大學的畢業典禮。


校長的聲音非常平靜,
她說︰
「你應該感謝你的母視,她遺棄了你,
是為了替你找一個更好生活環境,
你如留在這裡,最多只是國中畢業以後去城裡做工,
我們這裡幾乎很少人能進高中的。


弄得不好,你吃不消你爸爸的每天打罵,
說不定也會像你哥哥那樣離家出走,一去不返。」


校長索性找了其他的老師來,
告訴了他們有關我的故事,
大都恭喜我能從國立大學畢業,
有一位老師說,
他們這裡從來沒有學生可以考取國立大學的。


我忽然有一個衝動,
我問校長校內有沒有鋼琴,
她說她們的鋼琴不是很好的,
可是電風琴卻是全新的。


我打開了琴蓋,
對著窗外的冬日夕陽,
我一首一首地彈母親節的歌,
我要讓人知道,
我雖然在孤兒院長大,
可是我不是孤兒。


因為我一直有那些好心而又有教養的修女們,
像母親一般地將我撫養長大,
我難道不該將她們看成自己的親母親嗎?


更何況,
我的生母一直在關心我,
是她的果斷和犧牲使我能有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
和光明的前途。


我的禁忌消失了,
我不僅可以彈所有母親節歌曲,
我還能輕輕地唱,
校長和老師們也跟著我唱,
琴聲傳出了校園,
山谷裡一定充滿了我的琴聲,
在夕陽裡,
小城的居民們一定會問,
為什麼今天有人要彈母親節的歌?


對我而言,
今天是母親節,
這個塞滿車票的信封,
使我從此以後,
再也不怕過母親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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