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7月 31, 2012
拍賣那塊靈魂 =
======= 拍賣那塊靈魂 =======
大地在既濕且濘中醃濡,雨的味道在空氣裡氤氳,輪下的塵土滾起
泥的淡味。
阿松伯拎著手提袋踽在沙沙車陣的路旁,淤漬的水奔在深褐的褲管
,細雨飄在禿的能反射悒愍的頭頂,從眼簾順溜到下頦,滴在皺著紋
路的胸口。擁胖的體態蹀在坑坑疤疤的嶒嶸記憶,抖落一地的風霜,
隨著無形腳印烙在無息的心田。
「阿松伯,你現此時才來?等你咧!」
阿松伯愧愧地低頭,排開人群,將手提袋放在椅凳上,坐了下來。
「今晚有啥米好貨色?人客都在等咧!」賜哥睨著阿松伯手提袋內
的物品。
阿松伯挑了一塊白玉葫蘆遞給賜哥。
「來!阿松伯今晚頭一件,白玉刻的葫蘆,白的有夠水,手工也有
夠細,頭一件俗俗起,一百就好!」賜哥垂吊著白玉葫蘆吆喝。
「一百五!」
「兩百!」
幾十個人低頭議論。
「兩百有人要添嚜?」賜哥把弄著白玉葫蘆激發價格。「這麼水的
白玉葫蘆只值兩百?人客啊,恁們嘛幫幫忙!時機歹歹生活困苦,恁
們有點愛心好嚜!」
「兩百五!」
「兩百五有人要添嚜?」
現場一片沈寂。
「兩百五一聲!兩百五兩聲!」賜哥舉著木槌四下張望。
「三百!」
「那邊有人出三百!」賜哥轉頭對出價的人笑了笑。
「三百有人要添嚜?」
「三百一聲!三百兩聲!......」
碰!
賜哥將成交槌重重地敲在塑膠墊上,轉頭問阿松伯:
「三百要賣嚜?」
阿松伯搖搖頭。
「嘜啦!今晚頭一件開個熱場!」賜哥將白玉葫蘆交給身旁的助手
:「包起來!包起來!人客今天賺到了!」
阿松伯搖頭笑著,把一個藍底紅碎花的紙盒子交給賜哥。
賜哥小心的掀開盒蓋,看到裡面的東西呼了出來:
「呴呴!這只水!是一只翡翠手環。」
賜哥拿起桌上一個圖章樣的黑石小圓棒在手鐲上輕輕地敲,擊出了
幾聲清脆的鏘鏘聲,風鈴似的響在蓊鬱的林中。
「這只手環不但青的有夠乾淨還含帶一點蜜蠟,使整只手環看起來
更水!」
賜哥一面將手環舉起來展示,一面拿出度量器度量。
「十九圍的,小姐都可以戴,這只手環卡高檔嘜囉唆,一千起!」
「一千二!」
「一千三!」
「一千五!」
氣氛稍稍熱了起來,但還不夠沸騰,賜哥加勁蠱惑。
「一千五?盒子買到了!」賜哥笑說。「這個盒子藍底紅花看起來
多麼高尚,人客啊!卡有愛心一點啦,這麼水的手環喊一千五?那乾
脆喊盒子送手環好嚜?」
「一千六!」
「一千六?喊卡大步一點啦!這樣小步要喊到天光啊?甲意的話就
大大步給伊喊出來,不要客氣!」
「兩千啦!」一個嚼檳榔身材微胖的歐日桑大聲的叫喚。
「哦!那邊人客喊兩千,還有沒有人要添?」
賜哥將鐲子舉的高高的,阿松伯把頭壓的低低的,把弄著胸前的玉
墬子,手心滲出的汗將玉墬子上了一層亮光漆,在燈光下射出燦閃閃
的光芒。
「兩千有沒有人要添?」賜哥問價。
「兩千一!」一個年輕人靦腆的喊價。
「兩千二!」
「少年家,買這只手環回去送女朋友伊會卡愛你呦,今晚會給你真
幸福真幸福哦!甲意的話就大大步給伊喊出來,免驚啦!」賜哥聳惑
剛剛喊兩千一的年輕人。
阿松伯抬頭看了看挾在汗水中的人,略嫌太瘦的身軀塞在人柱裡更
顯得消瘦,臉龐還算清秀,金框眼鏡戴在上面倒有幾分書香氣。
這個模樣好熟悉,好像,好像......對了,宗文唸書的時候也是這
個樣子。
阿松伯緊緊捏著胸前的墬子,顫了一下。
奔波了一輩子總希望後代能出類拔萃光耀門楣,不管怎麼辛勞都要
想辦法將子女送進大學的校門。宗文也夠爭氣了,讀冊這件複雜的代
誌從沒有讓我擔過心,一路上就是那麼平穩,像命中注定他就是讀冊
的料那樣乖巧。
「賜哥,可以給阮參考一下嚜?」歐巴桑向賜哥要求鑑賞。
「可以啊!按怎不可以!」
賜哥將手鐲遞給歐巴桑,歐巴桑欠著身子覲的仔仔細細,身旁的人
也趁勢斜眼品賞,然後手鐲開始在眾人手中流通,轉了幾圈,冰涼的
玉體竟然微微發燙,似可以在每粒心上烙出一個殘缺的圓環。
「兩千五啦!」歐巴桑扯開喉嚨喊。
「阿桑,兩千五買不到啦!這麼高檔的手環按怎只值兩千五?也要
讓阿松伯過生活啊!」
「兩千七!」
「妳看,那邊有人添到兩千七了!」賜哥對歐巴桑說。
「兩千七有人要添嚜?」
歐巴桑擠到人群的前面,裂開厚厚的嘴唇對賜哥說:
「好啦,阮出三千給我女兒作嫁妝啦!」
「阿桑,這個手環如果真的給妳女兒當嫁妝,三千塊就顯得妳太摳
了!」
賜哥的話引來一陣竊笑,阿松伯順著聲音望去,老伴的身影彷彿立
在其中搖晃。
「三千一!」年輕人從人群中羞出一個價格。
「妳看,馬上被人添了!三千一還有人要添嚜?」賜哥轉頭詢價。
大夥全盯著賜哥手中的木槌不語。
「三千一一聲!三千一兩聲!...... 」
歐巴桑眼看中意的手鐲即將被別人標走,急急地對賜哥說:
「錢歹賺,仔細漢,殘殘給伊雄下去!三千五!」
阿松伯被歐巴桑的話楞了一下。
多像老伴啊!雖然個性彪悍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但是隱約中
仍可顯露出勤儉持家的風範。
當年,從鄉下來這個大都市討生活,寄人籬下衣難蔽體的窘境全靠
老伴一絲一毫的攢存才能有個睡覺的家。孩子大了,又在老伴東挪西
湊的心思下完成學業,另一方面,一個家庭裡該有的也打理到從來不
缺,這過程雖然平淡乏味,卻慶幸沒有風雨飄墬!
平凡的生活一直令人安慰,除了那一天,除了那一天.......
那一天,宗文欣懌的對倆老展露第一次領薪水的喜悅,澀羞羞的表
情塞了一只繫著紅絲帶的紅絨錦囊給父親,他知道父親最喜歡把弄玉
器,跑了許多地方總算挑到這個禮物。那是一塊龍形玉墬子,雕工非
常精美,炯炯有神的姿態在雲端上飛舞,據說龍形玉墬子本來是一對
,與鳳形玉墬子配成一雙,但不知何故這塊龍形玉墬子竟流落在街頭
。賣的人還說,如果有一天龍鳳玉墬子湊在一起時,會給持有人帶來
好運。阿松伯看到這塊玉墬子滿心歡喜,用一條彩色的中國結繩掛在
頸上,噙著淚欣慰兒子的成長。那一晚,兒子說要上餐館,第一次用
勞力請父母吃飯,只不過,沒吃到飯。五天後,阿松伯一個人出院,
兒子和老伴還在悖痛的病房,醫藥費加上慌張使得他重新來到拍賣場
,企圖從這裡尋回他的希望。
「三千五有人要添嚜?」
賜哥舉著木槌眼看四方。
「三千五一聲!三千五兩聲!........」
「沒有人加了啦!」歐巴桑探了探人群說。
賜哥轉頭問阿松伯:
「三千五要賣嚜?」
阿松伯搖搖頭 。
「好啦!三千五賣阮啦!」
「阿桑你先不要說話我來劁看看!」賜哥問:「多少可以賣?」
「五千八!」阿松伯說。
「五千八阿桑妳可以接受嗎?」賜哥問。
「驚死人!太貴了啦!」歐巴桑撫著胸口回答。
「那我沒有辦法幫你們劁!」
賜哥一邊聳肩一邊暗暗地向嚼檳榔的歐日桑使個臉色,歐日桑點頭
回應。
「阿松伯,你脖子上那塊要賣嚜?」
歐日桑大聲的問阿松伯,眾人眼光瞬間凝在阿松伯脖子上的那塊玉
墬子,碧綠的色彩頓時在會場奔放映耀。
「那塊玉墬子像阿松伯的靈魂按怎可能賣!」賜哥笑著對歐日桑打
哈哈,然後轉頭對阿松伯說:「既然人客有興趣不妨拿出來喊看看,
反正你現在缺錢不一定會有個好價錢!」
阿松伯握著玉墬子,死命的搖頭拒絕。
「試試看啦!不一定要成交,好貨讓大家欣賞一下嘛!」歐日桑蠱
惑著,彷彿對阿松伯的靈魂早已產生極大的興趣。
「好啦!人客有興趣就試試看啦!」賜哥伸手到阿松伯面前欲取下
那塊玉墬子。
阿松伯一手支開賜哥的手,一手握著他的靈魂,頓了半嚮。
現場氣氛被阿松伯的舉動凝固住,每個人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震在阿松伯的心底,阿松伯磨著自己原本倓然變成惄焉的禿頭猶豫。
一會兒,阿松伯鬆開手,將玉墬子取下交給賜哥。
「呴呴!今晚人客福氣,阿松伯要拍賣這塊靈魂!」
賜哥握著緋紅的中國結繩將玉墬子舉的高高的,翠綠的璀璨熒熒地
向四周射散。
「人客要看詳細!這塊古玉不但綠的夠水,光看這個雙面立體雕工
就讓人讚嘆!看這條站在雲上面的龍神態雕的多麼活,親像擁有它的
人就會有好運氣一般!」
賜哥低頭輕聲的問阿松伯:
「這塊我沒有辦法定價,你先給我個底價。」
阿松伯附在賜哥的耳畔說了一句。
賜哥點點頭。
「這塊玉不但水而且對阿松伯有極大的意義,今晚阿松伯也是真艱
苦才會忍痛割愛,所以,有誠心的人儘管出價,兩萬起!」
「兩萬二!」歐巴桑第一個出聲。
「兩萬三!」
「兩萬五!」
「兩萬五?剛好買這條帶子!」賜哥笑著說。
「兩萬八!」
「兩萬八?阮再送你一條帶子等這條爛了可以換!」
「三萬!」歐巴桑很用力的喊出來。
「阿桑出三萬有人添嚜?」
「三萬五!」
一個西裝看起來頗有成就的中年人一喊出來立刻凝聚所有人的眼光
,但是他卻用冷冷的表情盯著阿松伯的靈魂看。
這個價錢早已遠遠超過當初購買的價格,阿松伯抬頭對出價的人仔
細的端詳,卻瞧不出似曾熟悉的身段。
「識貨的人客!有人添嚜?」
聽到三萬五,歐巴桑再次摀著胸口對身旁的老伴說:
「驚死人!比金子還貴!」
「三萬五有人要添嚜?」賜哥緩緩舉起木槌問。
「三萬五一聲!」
「三萬八!」
嚼檳榔的歐日桑終於出聲音了,並且有一響哇!伴著他的叫價聲。
「歐日桑識貨!三萬八有人要添嚜?」
「四萬五!」
穿西裝的中年人再度引起眾人的驚嘆。
但是這個聲音卻把嚼檳榔的歐日桑的心弄得很不爽,和賜哥目光交
會後低頭吐了一口檳榔汁,臉色一沈,用渾厚的聲音喊:
「五萬!」
「哇!..... 」
眾人的歡呼聲聚成一股瑞氣,衝破馬路上喧擾的車聲。
賜哥笑開嘴,拎著玉墬子說:
「五萬!有沒有人再添?」
現場倏地一陣沈默,大夥摒住呼吸等待結果。
「五萬一聲....... 」賜哥再度舉起木槌。
「五萬兩聲....... 」賜哥舉著木槌故意拖延時間。
「六萬!」
一聲六萬反而沒有發出震耳的驚嘆,全都在大夥的心底激盪。
「哮耶!哮耶!遇到哮耶!」歐日桑用力嚼著檳榔暗暗咒罵。
阿松伯很認真的打量穿西裝的中年人,臉頰白晰目光有神,一副斯
文人的模樣,最耀眼的是他胸前的那塊玉墬子,精緻生動的雕工讓人
遠遠望去就可以感應到那是一隻鳳的祥瑞。但阿松伯的心底在意的不
是中年人的長相與目的,而是另一份猶豫,雖然這個價格令人相當滿
意,但是怎麼說這塊玉也是宗文第一次表達孝心,就算現在急需用錢
,但是真的要讓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嗎?
阿松伯的心漣著一圈圈的迷惑。
「六萬一聲!六萬兩聲!..... 」賜哥這次把速度加快了些,他認
為這個價格對得起阿松伯了,當初開這個場得到阿松伯的幫助,現在
總算間接回饋一點心力,但是他還想將價錢拉高一點,給阿松伯更大
的幫助。於是,他再對歐日桑使個臉色。
「六萬五!」歐日桑假裝忿忿不平的大聲喊出來。
賜哥微微笑著,舉著木槌想把交易盡快敲定,因為這個價格已經飽
和他所準備的錢,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不希望阿松伯的靈魂落入一個
不認識的人手中,由他出面暗地裡將這塊玉墬子標下,至少改天阿松
伯有能力時還可以將它買回,他不忍心見阿松伯遺憾終生。
「六萬五一聲!六萬五兩聲!」
「七萬!」
中年人的聲音讓賜哥一陣錯愕,想不到他竟然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
,這會壞了他的計畫,會將整個好意打亂。
「七萬一聲......七萬兩聲......」賜哥的口氣也開始猶豫了。
「八萬!」
賜哥朝出價的歐日桑看了一眼,用眼神對他表明已經超出自己的預
算,歐日桑伸出手暗暗的在胸前點了幾下,暗示多出來的部分他會負
責,這才使得賜哥放心的揚起笑容說:
「八萬有沒有人再添?八萬一聲!八萬兩聲!......」
「九萬!」
中年人的叫價引起一陣譁然,沒有人想到一塊頂多價值兩萬多元的
玉墬子竟然會廝殺到這個價格。
賜哥頓時慌了手腳,一片好意想不到會殺出意外,如果這條玉墬子
落入他的手中肯定會造成阿松伯一輩子的遺憾,自己也會對阿松伯抱
憾終生。
「九萬一聲......」賜哥故意拖延時間,想徵詢歐日桑的意見。
歐日桑憋著眉頭陷入思索,他知道賜哥的心意和這條玉墬子的意義
。
「十萬!」
大夥已經沒有聲音了,因為已經不知道如何表達情緒。
賜哥見場面即將失控,急切的想敲下成交槌。
「十萬一聲!十萬兩聲!........」
「十二萬!」
中年人面無表情的出價聲讓眾人積壓的情緒整個爆散開。
「哇!對不對啊?喊到十二萬!」
在一片喧嚷吵雜聲裡,歐日桑忍不住對著身邊的人抒發情緒。
「哮耶!真正遇到哮耶!給伊!給伊!阮不玩了!」
然後對賜哥做一個他已經盡力而且無法再加上去的表情。
賜哥錯愕之餘見大勢已去,已然挽不回他的愧疚,但是至少這個價
格可以給阿松伯一點幫助,只好悻悻的將木槌敲下。
「十二萬一聲!十二萬兩聲!成交!」
木槌重重的擊在阿松伯的心底,一聲驚心動魄的回音將他推入迷網
中,看著玉墬子由賜哥的手傳到中年人的手上,阿松伯掩不住心酸泛
出瀅瀅的眸光,揪著胸口感到無限哀痛,想不到今晚竟然在這種不得
以的情況下將這一條深具意義的靈魂拍賣出去。
想到這裡,阿松伯忍不住傷心,猶如失去靈魂的軀殼飄在空蕩蕩的
空間遊走。
淚,悄悄的流在風霜的臉上,凝在鼻尖,酸澀了無奈的心頭。
在催促下,阿松伯無意識的拿出下一件物品交給賜哥。
人聲鼎沸,他的耳朵卻突然失聰,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隱約中彷
彿見到那塊玉墬子在眼前晃動,晃出老伴,兒子躺在病床上的模樣。
晃,晃,晃,晃的那麼真實,好像玉墬子真的又回到他的面前,使
他忍不住的伸出手去撫碰。
忽然,一股冷勁讓阿松伯打了一個寒顫,因為他幾乎可以肯定玉墬
子又回到他的掌中。
「恩公,八年前受你的恩惠,這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穿西裝的中年人拎著中國繩結微笑的看著阿松伯。
阿松伯抬頭注視中年人的臉龐,一陣模糊,一陣感動,顫著潺潺湧
淚的眼眸,朦朧中,升起一段記憶:
八年前的某一天早上,有一個人滿身是血,臥倒在清晨的路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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